第八届“创写北京”一等奖征文:《松烟记》 张家盛

时间: 2025-11-12 浏览数 225 点赞数 16 收藏数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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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烟记



秦墨山觉得,他和时间的关系,有点像墨与水。并非钟表上冰冷的跳动,也不是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日历提醒,而是研磨之间,那无声的融合、浸润与沉淀。他的时间,是以松烟的聚散、胶液的浓淡、墨锭的枯润来度量的。

他的工作室,或者说,他住了大半辈子的家,就藏在北京二环里一条名叫“惜阴”的胡同深处。名字颇有古意,仿佛也在暗示着某种对光阴的态度。那是一座小小的、略显破败的四合院,他占着北屋。窗户朝南,糊着上了年份、微微泛黄的高丽纸,筛进来的光线总是带着一种被岁月过滤后的柔和与沉静。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混合气味——松木在缺氧状态下燃烧后特有的清苦烟火气,熬煮骨胶时带着点腥的暖意,以及新成墨锭散发出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时光与专注的幽香。有人说这味儿怪,秦墨山却觉得,这才是他生命里最踏实的底色。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暑气未消。秦墨山正在进行一道关键工序——“锤炼”。一块黑黝黝、沉甸甸、尚带着温度的墨团,在他手下那柄同样黝黑光滑、不知传了多少代的短柄铁锤反复捶打下,发出“笃、笃、笃”的闷响。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极有穿透力,规律、沉稳,仿佛是这间老屋,乃至这条古老胡同的心跳。每一锤下去,墨团都似乎更紧密一分,内里的结构被重塑,那些藏在粗糙颗粒里的潜在光泽也更内敛一分。一千锤,三千锤,五千锤……秦墨山早已不去计数,他的身体记得这韵律,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这近乎枯燥的重复里。汗水顺着他额角的皱纹滑落,滴在身前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很快又被暑气蒸发。他的眼神平静,如同一口深井,映不出外界的波澜。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清脆利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爸,我来了。”

秦晓蔓,秦墨山的独生女儿,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肩上挎着精致的皮包,手里拎着个印着某家著名连锁咖啡馆logo的纸袋。她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景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三十出头,在金融街一家外资投行工作,语速快,效率高,信奉数据、逻辑和结果。她身上的香水味,与屋内的墨香,泾渭分明。

“嗯。”秦墨山应了一声,手里的锤子并未停下,只是节奏似乎放缓了一丝。

晓蔓走进来,小心地避开地上堆放的木柴和工具,把咖啡放在一张落满浮尘、桌面已有裂纹的旧八仙桌上。“给您带了杯冰美式,解解暑。”她看了看父亲被汗水浸湿的灰色工装后背,又扫了一眼屋内简陋甚至可以说杂乱的环境,“爸,您歇会儿吧。这天儿,中暑了怎么办?有必要这么……实在吗?”她斟酌着用词,不想显得太冒犯。

秦墨山终于停下了锤炼,直起身,拿起搭在旁边一条旧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声音因为劳作而有些沙哑:“墨不到火候,使不上劲。歇了,这墨也就歇了。”

“我知道,可……”晓蔓欲言又止,她知道父亲的脾气,硬劝是没用的。她换了个话题,语气尽量轻松,“上次跟您说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指的是上个月她兴致勃勃提出的“商业计划”:把父亲制墨的关键步骤拍成有“质感”的短视频,配上点煽情的音乐和文案,放到抖音、B站上;再注册个品牌,开个微店或者淘宝店,搞点“文创周边”,比如小墨块配上精美的包装盒,或者办个周末体验班,让那些追求“格调”的都市人来感受一下“匠人精神”。“现在流行这个,”她当时说得眉飞色舞,“‘非遗’、‘国潮’、‘匠人’,都是流量密码。稍微运作一下,肯定比您现在这样强多了。您看人家景德镇那些做陶瓷的,直播带货,一年赚多少……”

秦墨山拿起桌上那个掉了好几块搪瓷、露出铁锈的大缸子,喝了一大口早就晾凉了的白开水,没说话。他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枝桠上,几只麻雀正在上面跳跃。

“爸,我不是逼您,”晓蔓见父亲沉默,放缓了语气,试图动之以情,“我知道您不在乎钱。可您这手艺,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就这么藏在胡同里,没人知道,不也太可惜了吗?再说了,这院子,修修补补,这些工具,日常维护,哪样不要钱?您就守着这几块墨,一年能卖出去多少?够您自己开销吗?”

秦墨山放下缸子,终于把目光转回女儿脸上,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无奈的平静。“晓蔓,”他缓缓地说,“墨,首先是用来磨的,给写字画画的人用的。它不是摆设,不是用来看的,更不是用来在网上炫耀的。”

“时代不同了,爸!”晓蔓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现在讲究的是传播,是影响力!好东西也得让人知道啊!您得跟上时代!”

“我跟不上,”秦墨山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也不想跟。我的时间,有我自己的走法,不跟着别人的表跑。”

晓蔓看着父亲那张被岁月和烟火熏染得沟壑纵横、却异常宁静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糙但稳定异常的手,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劳。她的父亲,像一块被遗忘在时间河流里的顽石,固执地守着自己的节奏。她带来的那杯散发着浓郁烘焙香气的冰美式,在满屋子清苦的墨香中,显得有些突兀和孤单,杯壁上的水珠慢慢滑落,在旧桌面上洇开一小圈湿痕,渐渐凉了下去,就像她每次试图“拯救”父亲的热情一样。



秦墨山的制墨手艺,是秦家世代相传的。据说祖上曾在清朝宫廷里的造办处专司制墨。他模糊记得小时候,爷爷和父亲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守着这间北屋,和松烟、骨胶、铁锤、木模打交道。那时候的北京,天空似乎更高远,胡同里安静得多,能清晰地听到远处传来的鸽哨,还有磨剪子锵菜刀、卖应季小吃的各种悠扬的吆喝。时间仿佛流淌得也慢一些,一个下午,似乎能做好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过去了。

他十几岁就辍学,正式跟着父亲学艺。点烟是最枯燥也最熬人的。要在密不透风的烟室里,昼夜看守着松枝或桐油灯火燃烧,小心翼翼地控制火苗大小和空气流通,收集那轻飘飘、细如尘埃的烟炱。烟炱的质量,直接决定了墨的品质。一待就是几天,出来时常常是灰头土脸,鼻孔、耳朵里都是黑灰,连咳出的痰都是黑色的。父亲那时总板着脸教训他:“心不静,手不稳,烟就不匀。烟不匀,墨就不纯。一步错,步步错。”

和胶,要选用上好的鹿角胶或牛皮胶,用文火慢慢熬煮,不断撇去浮沫和杂质,直到胶液清亮粘稠,能“挂旗”为止。这需要极大的耐心。锤炼,更是考验耐性与体力,关系到墨质的细腻坚实、墨色的沉静光泽。少则几千锤,多则上万锤,全凭手感和经验判断火候。入模,要趁墨团未冷,快速而精准地填压进那些雕刻着龙纹凤翔、山水楼阁、名家诗文的硬木模具里,压实,确保墨锭成型饱满,纹路清晰。

最后是漫长的晾干。新成的墨锭不能见风,不能暴晒,要放在特制的阴干房里,架在铺着稻草的木架上,根据天气变化调整门窗开合,控制温湿度。这个过程极为缓慢,短则数月,长则一年以上,急不得。稍有不慎,墨锭就会开裂、变形,前功尽弃。

他年轻时,也曾有过躁动和彷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市场经济大潮涌起。胡同里的邻居们纷纷“下海”,有人去了南方倒腾电子表、喇叭裤,有人在附近开了小饭馆、杂货铺,很快就赚了钱,翻盖了新房,买了当时稀罕的彩电、冰箱。有人不止一次地拍着他的肩膀劝他:“墨山,守着这玩意儿有啥用?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累死累活,一年也捣鼓不出几块。你看人家谁谁谁……改行吧!趁年轻!”

他也犹豫过。看着别人家日子越过越红火,看着女儿晓蔓眼巴巴地羡慕同学脚上那双崭新的回力球鞋,心里不是没有波澜。他也曾偷偷去劳务市场转悠过,想找点别的营生。

但他最终还是留下了。不完全是因为“祖宗基业不可废”的古训,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和习惯。当他沉浸在制墨的过程中,听着那单调却富有韵律的锤炼声,闻着那旁人或许觉得呛鼻的松烟气味,感受着墨团在手中由软变硬、由粗糙变得温润光泽的微妙变化,内心会获得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充实。仿佛外界的喧嚣、时代的洪流、生活的焦虑,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这方寸之地外。他觉得,自己似乎只有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才是真正“活着”的。

他不是在对抗时间,也不是在逃避现实。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体验时间,安放自己。



这些年,北京的变化实在太快了,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胡同口那棵老槐树还在,但周围的景象早已物是人非。灰墙灰瓦之间,不断冒出闪亮刺眼的玻璃幕墙和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悠长婉转的胡同吆喝声,被急促刺耳的汽车喇叭和永不停歇的手机铃声所取代。胡同里搬走了不少相处了几十年的老街坊,他们的院子被转租、改造,搬来了形形色色的年轻人、怀揣梦想的“北漂”、甚至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步履匆匆,表情或焦虑或兴奋,嘴里谈论着秦墨山完全听不懂的互联网思维、风险投资、人工智能、流量变现。

秦墨山依旧雷打不动地过着他的日子。清晨闻鸡起舞(虽然早已没有鸡鸣,但他生物钟依旧),扫院子,给角落里几盆半死不活的花草浇水,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点烟,和胶,锤炼,入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时间和这座城市的变化都与他无关。

他的墨,产量极低,精心制作一年,也就能出几十锭上品。大多是相熟多年的老主顾提前预订,或是被一些真正懂得欣赏的书画家、收藏家辗转寻来买走。他的墨,价格不菲,懂行的人知道这是心血之作,物有所值。但除去购买松木、骨胶等原料的成本和投入的大量时间精力,也仅仅够维持他自己简单甚至可以说清贫的生活。他从不主动推销,也从不涨价。有人来买,他觉得对方是懂墨之人,便卖;若觉得对方只是附庸风雅或是想倒买倒卖,他宁可说“没了”,也不愿让自己的心血所托非人。

女儿晓蔓总觉得父亲的生活方式“不科学”、“不经济”、“不合时宜”。“爸,您这投入产出比也太低了!”她不止一次地用她那套金融分析的口吻说过,“您花几个月甚至一年做的墨,人家现代化的工厂用机器一天能生产几千块甚至上万块。您这时间成本太高了!完全不符合市场规律!”

“时间,怎么能算是成本呢?”秦墨山有一次难得地反问她,“时间就是时间本身。我用它做了墨,它就成了墨的一部分,融在里面了。如此而已。”

晓蔓无法理解,甚至觉得父亲有些迂腐可笑。在她看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父亲这种近乎“浪费”时间的做法,简直是和现代商业社会的基本原则背道而驰。她有时甚至暗暗觉得,父亲的这种“坚守”,不过是一种面对变化的无能和逃避。

秦墨山大致能猜到女儿的想法,但他无法、也不想去苟同。他不是没见过那些机器量产的墨,超市文具店里随处可见,形状规整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颜色漆黑得有些呆板。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人手的温度和气息,少了点时间缓慢沉淀下来的韵味和层次,少了点……灵魂?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他觉得,用那样的墨写出来的字,画出来的画,会不会也少了点什么呢?

他偶尔也会走出胡同,坐公交车去琉璃厂或者潘家园逛逛。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古玩字画、旅游纪念品,看到那些快速交易、讨价还价的人群,他会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疏离。这个世界太快了,太喧嚣了,太急功近利了。快得让人来不及细细品味过程,喧嚣得让人听不见内心的声音,急功近利得让人忘记了事物本来的价值。

他还是更喜欢自己的那间小屋,那里的时间,是有质感、有温度、有香气的,是可以被触摸、被感受、被“雕刻”的。



去年深秋,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在日本颇有名望的书法家,通过一位研究中国美术史的学者的引荐,慕名找到了秦墨山的院子。那位老先生须发皆白,穿着传统的和服,举止极为儒雅恭敬,由一位年轻的翻译陪同。

老先生没有急着看成品,而是在秦墨山的屋子里,仔仔细细地看那些正在阴干房里晾着的墨锭,看秦墨山使用了几十年的那些已经包浆发亮的工具——烟碗、胶锅、铁锤、木模,甚至在征得同意后,伸手去感受那块秦墨山刚刚锤炼完毕、尚带着余温和弹性的墨团。

他通过翻译,细致地询问了许多制墨的精要:如何选择松烟,涉及松树的种类、年份及燃烧部位;怎样调和胶质,关乎不同季节、不同用途下胶的种类与比例;锤炼的次数与节奏如何把握,怎样判断墨已炼到火候;乃至入模的时机与技巧,晾干过程中的温湿度控制,种种细节,无一遗漏。秦墨山一一据实作答,言语简洁质朴,却总能切中要害。问答之间,老先生的眼神越来越亮,频频点头,脸上露出遇到知音般的欣喜和敬佩。

最后,老先生拿起一锭已经制作完成、墨面上用阴文刻着“松风水月”四个篆字的墨锭,对着从高丽纸窗透进来的柔和光线仔细端详。那墨色黝黑深邃,却又隐隐泛出含蓄的紫玉光泽。他轻轻用指甲叩击墨身,发出清越如玉石般的声音。然后,他闭上眼睛,将墨锭凑近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一种无形的、来自远古的芬芳。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神情肃穆地通过翻译对秦墨山说:“秦先生,您的墨里,有时间的味道。这是用机器和急躁的心做不出来的。非常了不起。”

秦墨山听了翻译的话,明显地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他的墨。过去人们称赞他的墨,多是说它“色泽沉厚”、“细腻坚实”、“发墨快”、“不伤笔”、“墨韵层次丰富”等等,都是从实用或技术的角度。而这位异国的陌生人,却说它有“时间的味道”。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奇异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一直存在却从未被清晰表达过的柔软地方。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近乎偏执的坚守,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某种深刻的理解和确认。

老先生最终以一个让秦墨山都有些吃惊的高价,买走了几锭不同年份和特点的墨。临走时,他在院门口,郑重地向秦墨山深深鞠了一躬:“感谢您,守护了这份宝贵的缓慢与专注。这是东方文化的精魂所在。”

这件事,秦墨山后来没怎么跟女儿提。他知道,即使说了,女儿也未必能真正理解那位老先生话里的深意,或许只会关注到“高价”这个结果。但从那天起,秦墨山内心似乎更加笃定了。外界如何评价,市场是否认可,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又是一年春天。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铆足了劲儿,爆发出满树鹅黄嫩绿的新芽,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气息。

秦墨山正在给一批新制成的墨进行最后的“描金”。这是个极其精细的活儿,需要极好的眼力和手腕的稳定。他戴上老花镜,用一支笔锋细如毫发的特制小毛笔,蘸着调和好的金粉,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填描墨锭上凹陷的文字和图案。他描的是一对“龙凤呈祥”图案的婚庆对墨。笔尖在黝黑的墨面上游走,留下闪亮的金色轨迹。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布满褐斑和皱纹的手背上投下温暖的光影。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与笔尖的移动浑然一体。

女儿晓蔓又来了。这次,她穿的是便装,神情也比以往柔和了许多。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说什么,只是搬了个小马扎,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父亲工作。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毛笔笔尖在墨锭上极其轻微地摩擦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无限拉长,变得粘稠而具体。

过了很久,久到晓蔓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慢了下来,她才轻声开口:“爸,我下个月……可能要被公司外派到新加坡工作一段时间,大概一两年吧。”

秦墨山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稳定和流畅。“嗯,”他应道,声音平静无波,“去吧。年轻人,是该出去闯闯,见见世面。”

“您一个人在家……”晓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愧疚。

“我没事,”秦墨山头也没抬,目光依旧专注在笔尖下的方寸之间,“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再说了,有这些墨陪着我呢。”

晓蔓看着父亲专注的侧影,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看着他指尖下那块小小的墨锭,在金色的描画下,逐渐显露出龙飞凤舞的精致纹样。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似乎从未真正看懂过自己的父亲,也从未真正理解过他所做的这件在外人看来枯燥、固执甚至有些“愚蠢”的事情。

他不是在对抗时间,也不是在逃避现实。他只是选择了一种与这个喧嚣世界不同的方式,来度过他被赋予的生命时光。在这种极致缓慢、极致专注、近乎“无用”的劳作中,他或许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对抗生命虚无、安顿灵魂的方式。他“雕刻”的不仅仅是那一块块冰冷的墨锭,更是他自己的人生,他自己的时间,他自己的内心秩序。这种秩序,或许正是如今这个高速旋转、信息爆炸的社会里,最为稀缺的东西。

晓蔓默默地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俯下身,轻轻帮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爸,那我走了。您……一定保重身体,按时吃饭,别太累。”

“嗯,知道。你也是,在外头,自己照顾好自己。”秦墨山依旧没有抬头,但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晓蔓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间弥漫着墨香和独特时间味道的小屋,转身离开了。这次,她脚步放得很轻,高跟鞋的声音在踏出院门后,才逐渐清晰起来,然后渐渐消失在胡同的深处。

屋子里又恢复了极致的宁静。秦墨山小心翼翼地完成了“龙凤呈祥”图案最后一笔凤尾的描金。他举起那块墨锭,对着窗外的阳光。墨色黝黑深沉,含而不露,金色的龙凤纹样在光线下熠熠生辉,精致而古雅。

他想起父亲很多年前说过的话,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总抱怨点烟太熬人,锤墨太枯燥:“傻小子,你以为你做的是死物?这墨啊,是有生命的。它藏着松树的魂,藏着水的柔韧,藏着火的刚烈,藏着人手的温度,更藏着一代代人传下来的光阴和心事。你得用心,才能把它唤醒,才能对得起它,也对得起你自己耗费的这些辰光。”

秦墨山把描好金的墨锭轻轻放回铺着软布的木盘里,与其他等待描金或已经完成的墨锭排列在一起。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时间的结晶,无声地诉说着专注、寂寞与坚守。

窗外,北京城的喧嚣依旧。车流的轰鸣、人群的嘈杂、远处建筑工地的声响,交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快节奏的现代交响曲。而在这间胡同深处的小屋里,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凝聚在秦墨山的指尖,流淌在松烟的墨迹里,散发出沉静而悠长的芬芳。

他拿起另一块素面墨锭,蘸了金粉,准备开始描画新的图案。笃、笃、笃的锤炼声似乎还在空气中回响,那是他早已融入骨血的韵律,是他生命的心跳,也是他为这个日新月异、飞速旋转的世界,用自己的方式,刻下的一个缓慢、清晰、却又无比坚定的注脚。

他知道,只要他还能动,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懂得欣赏这份缓慢中的坚持,这墨香,这时间的味道,就会一直在这里,在这条名叫“惜阴”的北京胡同深处,静静地存在下去,如同一种无声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