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届“创写北京”一等奖征文:《釉色未央》 符祯桂
釉色未央
我是在西单地铁站汹涌的人潮边缘第一次遇见陈师傅的。
他安静地泊在出口旁,身下是张磨得发亮的小马扎,身前一块深蓝粗布上,散落着几只景泰蓝小碟、几枚珐琅彩的胸针。
正午的阳光被高耸的玻璃幕墙折射,最后吝啬地筛下几缕,恰好落在那几件器物上。那蓝色,并非浮于表面的亮丽,而是从器物内里幽幽渗出,现一泓泓温润深沉的湖蓝,静默中蕴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古意。他伸出来整理物件的手,关节粗大变形,皮肤上刻满斑点,像老树的根须。然而那双手的动作却异常稳定,轻轻拂过器物的边缘,如同抚过婴儿的肌肤,带着一种沉实的力量。
我望着那双手,心头无端地一紧。
后来,因着对那抹蓝色的好奇,几经周折,我得以走进陈师傅那间藏在南锣鼓巷深处、一个几乎被游客脚步忽略的狭窄胡同尽头的工作室。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我看到陈师傅正埋首其中,背脊微弓。他左手拇指和食指稳稳地捏住一只素面铜胎,右手则捏着一把细如麦芒的镊子,镊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紫铜丝。他屏住呼吸,眼角的皱纹因全神贯注而深刻如刀刻,镊尖带着铜丝,精准地蘸上一点特制的粘合剂白芨浆,然后稳稳地将那细丝立粘在铜胎光滑冰冷的表面。
那双手在昏黄的光线中缓缓移动,指尖早已被各种彩砂颜料浸染得斑斓陆离,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矿粉。
“这叫掐丝,孩子,”他并未抬头,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铜丝在胎上站成了围墙,圈住了地界儿,那些彩釉的魂儿,才跑不了。” 他说话时,目光依旧粘在指尖那一点细微的铜丝上。我屏住呼吸,看着他指间那根纤细的铜丝在温顺的铜胎上缓慢生长、转折、弯绕。
那时他身边还有个叫小远的年轻徒弟,约莫二十出头,剃着利落的寸头,每日如影子般跟随师傅,从最基础的研磨矿物彩料学起。
工作台一角,堆放着未经处理的孔雀石、蓝铜矿、青金石碎块,颜色沉郁。小远坐在矮凳上,手持沉重的玛瑙研钵和同样材质的研杵,一下,又一下,在粗糙的钵体内反复研磨。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粗糙的砂石粉末里。有时指尖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混入那堆蓝绿色的粉末里,他竟也浑然不觉,那专注的神情里,眼神紧紧盯着钵内色彩的变化。
然而,这份传承并非坦途,不久后,小远离开了。原因无非是与钱有关,也似乎与这日复一日、仿佛望不到头的研磨、掐丝、点蓝的枯燥有关,更与外面那个飞速旋转、充满即时诱惑的世界有关。
陈师傅得知消息的那个下午,作坊里的光线格外昏暗。他枯坐在工作台前,长久地凝视着手中一件尚未完成的缠枝莲梅瓶胎体。瓶身上,繁复精美的莲花枝叶已掐丝完成大半,只差最后几根关键的枝条,便能圆满。
窗外的光线一寸寸挪移,爬上他沉默微驼的脊背,又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再缓缓褪去,将整个房间拖入更深的幽暗。那背影在昏暗中一点点矮下去。作坊里只剩下玛瑙研杵偶尔滚落台面的空洞回响,和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城市喧嚣。
时间的尘埃似乎落定,未曾想,数月后一个初冬的傍晚,小远竟又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背着鼓鼓囊囊的旧背包,脸颊瘦削了些,但眼睛却亮得惊人。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寒气,径直走到工作台前,从背包里珍重地取出一叠厚厚的、边缘卷曲的设计稿,铺展在陈师傅面前:“师傅,我想试试这个!您看看行不行?”
原来小远并非放弃了这份技艺。
图纸上,传统的缠枝莲纹样被大胆地设计。柔韧蜿蜒的枝叶被提炼成极简而富有张力的线条,甚至巧妙地融入了现代建筑冷峻利落的几何线条,与传统的曲线形成奇妙的对话。而色彩方案里,除了标志性的深邃“宫廷蓝”和饱满的“故宫红”,竟赫然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清冽通透的蓝色,旁边标注着三个小字:“地铁蓝”。
陈师傅初时眉头紧锁,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块风化的岩石。那些图纸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反复卷起又展开,发出窸窣的声响。传统纹样的血脉在他心中奔涌,那些熟悉的曲线是指尖的记忆。而眼前的锐利线条与冰冷的“地铁蓝”,试图打开一扇他从未想过要推开的门。
作坊里静得只剩下两人紧张的呼吸声。小远屏息凝神,眼神里有期待,也有不易察觉的忐忑。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陈师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喉结滚动:“嗯。”他放下图纸,拿起那把跟随了他几十年的镊子,目光投向桌上一块新的素胎铜板:“那就……试试这‘地铁蓝’。”
作坊里,久违的生机重新涌动。小远伏在案前,用极细的铅笔在素胎上仔细勾勒出设计稿,每一笔都小心翼翼。陈师傅则站在他身旁,用那双稳若千年磐石的手,捏着镊子,夹起闪亮的紫铜丝,沿着那些年轻人画下的、与过往经验截然不同的折线,精准地粘合。
铜丝不再是柔顺的藤蔓,而是有了钢筋的骨架。
最关键的步骤是点蓝,当那清冽如冰的“地铁蓝”釉料被小远小心翼翼地研磨成极细的粉末,再调入特制的溶剂,那独特的色彩便如同活了过来,闪烁着冷冽而充满活力的光泽。陈师傅拿起细小的蓝枪,舀起一点这从未有过的蓝色,依照新的线条,极其谨慎地填入那些空间里。旁边,传统的缠枝莲区域,则填充着饱满、雍容、历经千百年沉淀的“故宫红”。当冰蓝与朱红在铜丝围成的壁垒两侧交相辉映时,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扑面而来。
陈师傅放下蓝枪,长久地凝视着那初具形态、色彩斑斓的器物。窑火尚未点燃,冰冷的釉料尚未熔融流变,但那碰撞与交融的雏形已足够震撼。
他布满岁月斑痕的眼角,竟有微光悄然浮动。
烧蓝是最后的步骤,在特制的小电窑里,温度节节攀升。古老的矿物彩料在烈焰中熔融、流动、渗透。陈师傅和小远守在窑旁,空气里弥漫着灼热的气息,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窑门开合的瞬间,热浪卷着金红的光涌出。待器物冷却取出,那冰蓝的底图与朱红的传统缠枝莲在高温下完成了最终的熔合。冰蓝并未被炽热吞噬,反而在熔融后呈现出一种更加通透、深邃的质感;朱红则愈发饱满沉厚。
新作最终完成的那天,我正好在作坊。我们围着工作台,看那件脱胎换骨的器物静静立在那里。陈师傅伸出那双沾满各色釉料、粗糙却异常灵巧的手,极其轻柔地拂过器身。指尖在冰蓝与朱红交织的曲面、在宫廷蓝与地铁蓝的交界处停驻、摩挲良久。他的指腹能感受到釉面微妙的起伏和温度。
器物无言,却仿佛在诉说着两种时间、两种审美如何在灼热的窑火里融合,最终凝结成一种新的、带有北京独特印记的永恒。一种既属于宫苑红墙的雍容历史,也属于地铁穿梭的都市脉搏。
小远送我到胡同口,暮色正缓缓四合。他眼中充满希望,低声告诉我他的计划:“姐,我想开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就在798那边。那里人多,天南海北的,还有好多外国人。我想让更多人看见,景泰蓝,它不光是博物馆玻璃柜里供着的‘老物件儿’,它是有气的,是活的!它可以呼吸着现代的空气,带着咱们老北京的魂儿,在这热热闹闹的世道里,稳稳地,找到自己新的地界儿。”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暮色渐浓的胡同砖墙上,带着回响。
我回头望去,胡同深处,那扇旧木门内,灯光已经亮起,微弱却异常执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昏黄的灯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将陈师傅和小远伏案工作的身影投在斑驳的砖墙上。一老一少,一坐一立,他们的剪影在墙上重叠、晃动。
陈师傅的头颅微微低垂,专注的侧影如同古老的河床,沉稳而厚重;小远的身影则显得挺拔而充满探索的张力,像一条刚刚汇入、充满活力的新生支流。他们的影子在墙上交融,难分彼此。
离开南锣鼓巷,汇入地铁站汹涌的人潮,城市的灯火如星河般流淌。我知道,在老北京的胡同深处,那盏灯还亮着。釉彩在等待下一次熔融,铜丝在等待下一次弯折。一个新的故事,正在一双沾满矿粉的手和一双充满期冀的眼睛之间,于无声处,悄然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