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届“创写北京”一等奖征文:《井瞳》 姬艳玲
井 瞳
碣石村的七十二眼古井,是嵌在京西山棱里的七十二只眼睛。它们见过明代的银锭在月光下流淌如溪,见过抗战的硝烟把井水熏得发苦,如今,也映着无人机旋翼搅碎的云影。付悦青踩着井台青苔上细微的湿滑,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石头,是层层叠叠压实的时光,带着沉甸甸的凉意。她手里握着冰凉的平板,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护着背包里那方祖传的罗盘——铜胎包浆,指针悬在一汪清透的水银上,安静得似凝固的泪珠。包里那份盖着红戳的《碣石村古建筑群数字化保护工程立项书》,纸页似乎还带着打印机滚烫的余温。
山风掠过千年银杏庞大的树冠,筛下细碎的金光,斑驳地落在古井旁废弃的银炉遗址上。几块焦黑的炉膛残石,恍惚大地吐出的几枚坚硬果核,沉默地嵌在青苔里。付悦青蹲下身,指尖拂过石面上模糊的刻痕——那是一个小小的“锁”字,边缘已被风雨啃噬得圆钝。她身后,助手小陈操纵的无人机正发出蜜蜂般的嗡鸣,低空掠过井台,镜头贪婪地捕捉着每一道砖缝、每一片瓦当的纹理。村里的老先生背着手踱过来,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蓬乱,他眯眼看着那嗡嗡作响的“铁蜻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嫌弃:“悦青丫头,这铁疙瘩,真能比咱老祖宗传下来的眼睛管用?瞧它转的,眼晕。”
付悦青直起身,平板屏幕上正清晰无比地显示着无人机传回的俯瞰图:青灰色的屋脊如鱼鳞般铺展,纵横的巷陌是蜿蜒的筋脉,七十二眼古井宛如散落的星辰。“您看,张伯,”她将屏幕转向老先生,指尖放大一处被茂密藤蔓半遮的院墙,“这堵墙的倾斜度,靠人眼在下面仰着看,真不容易估准。它能帮我们‘看’得更清楚。”憨厚的老先生凑近了,老花镜滑到鼻尖,浑浊的眼底映着屏幕的冷光,半晌才含糊地“唔”了一声,目光却又飘向那些沉默的井口,仿佛那里藏着更值得信赖的刻度。
为安抚人心,也为了项目落地,付悦青和小陈在村口古槐下支起了投影幕布。夜色初合,幕布亮起,无人机测绘的碣石村三维模型在光影中缓缓旋转,精确到令人屏息。村里的老老少少搬着小板凳围坐,嗑瓜子的,摇蒲扇的,浑浊或清亮的眼睛都盯着那流动的光影。付悦青用激光笔指点着:“这是萧克将军当年的指挥部旧址,计划用AR技术,在旧址原位置叠加虚拟影像,手机一扫,就能看到当年的场景重现……”人群中发出低低的惊叹。小陈适时补充,带着点技术员的兴奋:“对!还有这些古井的构造,地下水系走向,都能立体展示出来!咱们村的历史,以后谁都能看得见、摸得着……呃,虚拟地摸!”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锥子一样刺穿了嗡嗡的议论:“说得比唱得好听!谁知道安的什么心?”众人循声望去,是住在村西头的郝婶,她攥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因激动而有些变形的脸,“大家伙儿快看!网上都扒出来了!这什么数字保护,就是个幌子!他们是要挖咱们老祖宗留下的银子!明朝的炼银炉子就在那儿!那底下埋的都是银锭子!他们用那铁鸟(她指着悬停的无人机)就是在踩点!挖了银子,扭头就跑!咱们村就剩个空壳子啦!”她手指哆嗦着戳向屏幕,上面赫然是一个本地自媒体耸人听闻的帖子标题——《警惕!高科技外衣下的盗银阴谋:碣石村数字保护疑云》。
人群瞬间炸了锅。嗡嗡的议论变成了愤怒的声浪。
“我说呢!天上掉馅饼?”
“怪不得盯着老井和炉子看!那是风水眼!泄了地气银子就飞了!”
“不能让他们挖!老祖宗的东西动不得!”
“对!赶出去!赶出去!”
板凳被带倒,瓜子撒了一地。先前好奇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怀疑和敌意,像无数根针扎在付悦青身上。老先生试图喝止,声音却被淹没。混乱中,不知谁扔过来一个啃了一半的冻柿子,“啪”地一声糊在正悬停采集数据的无人机机翼上。那精密的“铁蜻蜓”猛地一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像个醉汉般打着旋儿栽向地面,“咔嚓”一声脆响,镜头碎裂,旋翼无力地抽搐几下,不动了。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响的喧哗。小陈脸色煞白地冲过去抢救设备。付悦青僵立在刺眼的投影光下,手里还握着那只冰冷的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在她脚边无助地晃动,就似一个找不到出口的、惊慌失措的瞳仁。包里那块老罗盘,隔着帆布,似乎也渗出更深的凉意。
指挥部旧址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卷起地上薄薄的浮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翻滚。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干涸泥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即使过去了几十年,这味道似乎已浸入梁柱的骨髓。付悦青在门槛上蹭掉鞋底的泥,目光扫过空荡破败的堂屋。墙上残留着模糊的标语痕迹,几张残破的条凳歪斜地堆在角落。她的指尖划过坑洼的土墙,触感粗粝冰凉。郝婶那尖利的指控和冻柿子砸在无人机上的碎裂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小陈哭丧着脸摆弄着那台摔坏的无人机:“云台轴断了,核心板估计也震松了……陆工,这报告怎么写?项目刚启动就……”付悦青没答话,只是把背包轻轻放在那张唯一还算完好的旧方桌上,拉链滑开,露出了那方黄铜罗盘的边缘。她走到西墙边,那里有一块颜色稍深的墙皮,据老先生模糊的回忆,当年萧克将军常在此悬挂地图。她拿出特制的AR眼镜戴上,启动程序。视野瞬间被一层半透明的蓝色光晕覆盖,冰冷的电子音提示:“坐标校准中……历史影像数据加载……”
眼镜视野里,斑驳的墙壁开始剥落、重构。光尘粒子在空气中急速凝聚、塑形。一个穿着灰色土布军装、身形瘦削却挺拔的年轻军人身影,由模糊到清晰,赫然出现在墙边!他正微微俯身,手指点着悬浮在面前的一张巨大的、光影流动的虚拟作战地图,眉头紧锁,嘴唇快速开合,似乎在部署着什么。他身边,另外几个同样由光粒构成的身影围拢着,神情专注而凝重。虚拟的指挥桌旁,甚至有一个小战士的影像正低头擦拭着一杆步枪,动作细致入微。付悦青屏住了呼吸,指尖微微发颤。这不再是平板上的模型,这是历史幽灵般站在了面前!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年轻参谋的手臂,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气和粗糙的墙面。一种巨大的荒诞与震撼攫住了她。科技让她“看见”了历史,却依旧触碰不到那滚烫的体温。
“悦青丫头?”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付悦青猛地摘下眼镜,幻象瞬间消失,只剩下空荡破败的墙壁。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是村里的老银匠李锁匠。他手里提着一个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帆布工具袋,鼓鼓囊囊。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付悦青手中的AR眼镜,又看了看桌上露出的罗盘一角,没多问,只是慢吞吞地走进来,把工具袋放在桌上,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郝家媳妇那嘴,刀子似的,没个把门。甭往心里去。”他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没说话,“银子?呵……明朝那会儿,是炼出过不少白花花的玩意儿。可招来的祸,比福多。”他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从工具袋里摸出几件家伙什——小巧的錾子、磨得锃亮的锤头、一截乌沉沉的试金石。
“喏,瞧瞧这个。”李锁匠拿起那截试金石,凑到窗棂透进的光线下。石面黝黑,却布满了细密的、纵横交错的银白色划痕,似一张古老的星图。“老辈儿传下来的,验成色用的。”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那些划痕,眼神飘远,“炼银富了村?是富过。可富得招眼,招祸!知道咱村为啥从‘三岔’改叫‘碣石’不?”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一下,声音更低了,“不是啥争头香……是有人眼红,诬告村里‘私造兵器谋反’!官兵半夜围了村,见炉子就砸,见银匠就抓……火光冲天哪,跟地狱似的……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剩下的,逃进更深的山里,过了十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才敢悄悄回来,改名‘碣石’,立誓再不碰炼银的炉火,只守着这些井,讨口安稳饭吃。”他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泪,只有深不见底的、沉淀了太多苦难的浑浊,“银子?早被抢光了,烧光了,埋进土里化成泥了!剩下的,就是这些老井,和……这口黑锅一样的污名。”
付悦青的心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诬告、屠戮、隐姓埋名……历史的血腥与冤屈,远比冰冷的银锭沉重千万倍。郝婶的“盗银”谣言,竟与几百年前的诬告如出一辙,如一道跨越时空的丑陋回音。她看着李锁匠沟壑纵横的脸,那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似历史刻下的刀痕。她拿起桌上的AR眼镜,指尖冰凉,一个念头却像井底的水泡,顽强地冒了出来:谣言因无知和历史的断裂而生,那就用这冰冷的科技,把这断裂的真相“挖”出来,晒在阳光下!
“李爷爷,”付悦青的声音有些发紧,眼神却异常亮,“您……信得过这‘铁疙瘩’吗?”她举起AR眼镜。李锁匠布满白翳的眼珠盯着那副奇怪的眼镜,又看看桌上祖传的罗盘,沉默良久,仿佛一块风化的石头。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付悦青深吸一口气,戴上眼镜,调整程序。这一次,她没有加载宏大的历史场景,而是将镜片对准了李锁匠布满老茧的双手,和他面前那截布满银痕的试金石。
“微观扫描模式启动……高精度材质分析……”冰冷的电子音在耳边低语。镜片视野深处,那黝黑的试金石表面被无限放大。奇迹出现了!那些原本只是杂乱划痕的银白色印记,在超高精度的扫描和算法还原下,竟然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那根本不是随意的划痕!放大、再放大……那赫然是一个个极其微小的、用银丝錾刻出的名字!笔画细如发丝,深嵌在石质纹理中,旁边还跟着一个更小的、用同样手法刻出的日期!付悦青的心跳如擂鼓,她颤抖着声音念出镜片上由算法识别并叠加显示出的文字:“李栓柱……明万历三十七年……王石头……万历三十八年……赵铁蛋……”这些名字,粗粝、质朴,带着泥土和炉火的气息,分明是当年那些惨遭屠戮的无辜银匠!
“这……这是……”李锁匠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似枯叶猛地扑到桌前,布满白翳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截他摩挲了一辈子的试金石,干枯的手指抚摸着那些他从未“看见”的名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栓柱……石头……铁蛋……”他念着这些深埋在家族口耳相传的模糊记忆里、此刻却无比清晰的名字,老泪终于冲破浑浊的眼眶,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石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佝偻的脊背剧烈起伏,最终像承受不住这迟来了几百年的名姓之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仿佛来自历史深渊的悲嚎:“老祖宗啊——!”
那悲声在空旷的指挥部旧址里回荡,撞在斑驳的土墙上,也狠狠撞在付悦青心上。她摘下眼镜,眼前模糊一片。冰冷的科技,此刻成了打捞沉冤、擦拭历史血泪的钥匙。她蹲下身,轻轻扶住老人剧烈颤抖的肩膀,触手嶙峋。包里的罗盘,隔着帆布,似乎也传来一丝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温热。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山雀,一夜之间飞遍了碣石村的每一个角落。李锁匠跪地恸哭、呼唤祖先名姓的场景,连同那截被AR眼镜“唤醒”的试金石上密密麻麻的微雕名字,成了村民们口中最震撼、也最令人心头发烫的传奇。郝婶那“盗银阴谋”的流言,在铁一般的历史真相面前,脆弱得似一张被雨水泡烂的草纸,再也无人提起。村里人看付悦青和小陈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戒备和猜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亲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甸甸的愧意。连村口那条总爱对着生人狂吠的大黄狗,见了他们也只是懒洋洋地摇摇尾巴。
老先生仿佛年轻了十岁,背着手在村里转悠,逢人便说:“瞧瞧!我说啥来着?悦青丫头是带着真本事来帮咱们的!”他亲自带着付悦青和小陈,重新梳理村里的每一处历史节点。修复工作真正开始了。这一次,村民们不再是冷漠的看客。当小陈的新无人机再次升空,盘旋在古井和银炉遗址上空时,下面围观的村民指指点点,议论的焦点不再是“铁鸟偷窥”,而是“瞧,拍得多清楚,连井壁缝里那棵老草都看得真真儿的!”几个壮劳力自发地扛着工具,跟在付悦青身后,清理指挥部旧址院子里半人高的荒草和堆积的杂物。他们动作麻利,偶尔停下,指着某处残墙断壁,讲起从爷爷辈听来的、关于萧克将军和八路军战士的零碎片段。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汗水和一种久违的、共同劳作的热气。
付悦青站在指挥部旧址的院子里。夕阳的金辉透过破损的窗棂,斜斜地打在刚刚清理出来的西墙上。她戴上AR眼镜,深吸一口气,启动了最终的程序。视野中,蓝色光晕覆盖现实。这一次,加载的不再是单个的军人影像。光粒如潮水般涌出、凝聚、塑形——整间堂屋被“复原”了!粗糙的土墙变得平整,糊上了当年的旧报纸(虚拟的),正中悬挂着那幅巨大的、光影流动的作战地图。年轻英武的萧克将军站在地图前,双手撑在虚拟的旧木桌上,正神情严峻地对围拢在身边的几位干部和参谋讲述着什么,嘴唇开合,无声却充满力量。角落里,那个小战士的影像依旧在仔细擦拭着他的步枪。甚至,光影还在墙角“生”出了一盆燃烧着虚拟火焰的炭盆,给这光影构筑的场景增添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付悦青看得入神。这不再是冰冷的数字重现,是历史被赋予了呼吸和脉搏。她小心地调整着参数,让虚拟影像的光线与现实的夕阳交融得更自然。
就在这时,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老木门,又一次被推开了。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佝偻而清晰。
是施茂林老人。村里硕果仅存的老兵,当年给萧克将军送过信的小鬼。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别着几枚早已褪色的奖章。他拄着拐杖,脚步蹒跚,浑浊的眼睛适应着屋内略显昏暗的光线,然后,目光猛地定格在西墙下——定格在那个由无数光粒子构成的、正对着地图讲话的年轻将军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老人手里的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布满老年斑的脸剧烈地抽搐起来,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恍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光影中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的身影。没有人说话,只有AR设备运行时极其微弱的电流声。付悦青屏住呼吸,连指尖都不敢动一下。
突然,老人猛地挺直了那佝偻了太久的脊背!一个标准的、带着穿越了八十多年硝烟味道的军礼,被他枯瘦如柴却异常坚定的手臂,稳稳地举到了斑白的鬓边!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冲过脸上深刻的沟壑,无声地汹涌而下。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保持着那个凝固般的军礼,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那泪水滚烫,仿佛能灼穿时光的冰层。光尘粒子构成的将军影像依旧在无声地讲述,虚拟的炭火静静燃烧。现实与历史,在这一刻,以一种无比荒诞却又无比庄重的方式,在一位老兵的泪水和军礼中,完成了惊心动魄的重逢与对话。
付悦青悄悄关掉了AR程序。光粒无声消散,西墙下只剩下斑驳的土墙和窗棂投下的斜阳。施茂林老人的手臂依旧举着,对着那面空墙,对着那段永不磨灭的记忆。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手臂缓缓落下,身体晃了晃。付悦青和小陈连忙上前搀扶。老人紧紧抓住付悦青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如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丫头……刚才……刚才……”
“施老,”付悦青的声音也哽咽了,她用力点头,眼泪同样止不住地掉,“您看见了。是他。我们……我们把他‘请’回来了。用这……”她指了指桌上的AR眼镜和背包里露出半截的罗盘,“还有您们,所有记得他的人。”
老人没再说话,只是用力地、反复地点着头,浑浊的泪水和付悦青的泪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刚刚清理干净、还带着湿气的泥地上。老先生和帮忙的村民都围在门口,沉默地看着,许多人的眼圈也红了。一种无声的、巨大的震撼和悲悯在空气中弥漫。
几天后,碣石村村口那株千年银杏树下,立起了一块崭新的智能导览牌。牌子设计得古朴,木质边框,与古树相得益彰。牌子上方镶嵌着一块深色的方形屏幕。付悦青点开手机上的专属APP,对准屏幕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二维码轻轻一扫。
瞬间,屏幕亮起。没有复杂的界面,只有一行简洁的字浮现:“请仰望。”
围观的村民们,包括郝婶,都下意识地抬起头。奇迹发生了!透过银杏树巨大而茂密的枝叶缝隙,他们看到了——不是树叶,不是天空!透过手机屏幕(或戴上旁边提供的简易VR眼镜),他们看到了一幅幅流动的光影画卷,如同古老树灵在叶脉间放映的传奇:明代的银匠在炉火旁挥汗如雨,银锭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旁边叠加着试金石上微雕名字的特写);狰狞的官兵举着火把冲进村庄,火光映着惊恐的脸;衣衫褴褛的幸存者在深山里艰难求生;穿着灰色军装的萧克将军在指挥部旧址里对着地图凝思;小战士在井台边擦拭步枪,对着水面露出羞涩的笑容……光影流转,无声地诉说着炼银的辉煌与覆灭的悲怆,抗战的烽火与不灭的信念。历史不再是书本上枯燥的文字,它活了,在每一片树叶的间隙里呼吸、闪耀。
村民们举着手机,仰着头,脸上映着流动的光影,表情从好奇到惊讶,再到深深的震撼和肃穆。孩子们兴奋地指指点点,老人们则久久地凝视,浑浊的眼底映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郝婶也举着手机,看着屏幕上那场诬告引发的大火,看着那些在虚拟火光中奔逃哭喊的祖先身影,她的嘴唇紧紧抿着,脸上火辣辣的,悄悄把身子往人群后面缩了缩。
付悦青没有看屏幕。她靠在冰凉的银杏树干上,仰头望着真实的、金灿灿的树冠。山风拂过,万千心形的叶片翻飞起舞,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落在她脸上,也落在地上那些仰望着屏幕、沉浸于历史光影的村民身上。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清冽的山风,是古树沉郁的木香,是泥土的微腥,是新刷木牌的油漆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泪水、震撼与新生希望的气息。背包里,那块祖传的罗盘静静地贴着脊背,温润妥帖,像一个终于找到归途的、安稳的心跳。碣石村的七十二眼古井,依旧沉默地嵌在山棱里,它们的瞳孔深处,此刻不仅映着流云和山影,也映着树冠间流动的往昔,以及树下那些被光影连接起来的、仰望着的脸庞。
